自塑像 :鸿韦的艺术
作者 / 温 · 海格比
美国阿尔弗雷德陶瓷艺术博物馆 馆长 教授
“在我们这样一个善于自我剖析的时代,自塑像已成为典型的视觉流派………自塑像的一个奇妙之处在于它能够在观众心里唤起或多或少的不安感。[在面对一副自画像或自塑雕像时,我们会有各种疑虑:]这个艺术家是带着一种描绘或判断我们的眼神注视着我们吗?还是以一种自我描绘或自我判断的目光在注视着他镜中的自己呢?亦或是这个艺术家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来创造一个人物角色?或者,他们曾深深地研究过关于回忆、神话、幻想的故事,然后创造一个符合这些情节意义的人物”? James Hall, 自画像: 文化史.(1)
鸿韦是一个有着深刻中国文化认同感并且通过个人视角来革新这种文化的新一代艺术家。他在陶艺领域取得了意义非凡的成就。鸿韦在200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获得学士学位。同年,他被纽约阿尔佛雷德大学研究生院陶艺系录取。阿尔佛雷德大学艺术设计学院由于它的卓越的陶艺专业而在国际中享有盛誉。鸿韦接受这里的教育意味着在他的艺术生涯以及整个人生中迈出了意义深远的一步。对于鸿韦来说,在美国的学习生活让他更深刻地审视自己的人生。鸿韦对中美文化的差异有着独特的理解和对比分析,这使他深刻地思考“我是谁”这样一个富有挑战性的问题。带着这样的思考,鸿韦开始用烧制陶做了一系列的自塑像。
像所有艺术家一样,鸿韦的艺术生涯基本上从童年就开始了。从小很顽皮的他在与同伴游戏玩耍的过程中就体现了他充沛的精力和富有创意的头脑,逐渐地,他将这种活力与创造力运用到严格的体育竞赛训练中。在课堂上,他在数学和绘画方面表现非常突出。他最终选择了雕塑并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作为运动员,他接受了专业训练,这磨练了他超凡的毅力和专注力。也许正因如此,他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雕塑和英语的刻苦学习中。他的意志力驱使他无止境地沉浸在创作雕塑的过程中,考虑到他对体育运动有自然的倾向,他对艺术地这种专注和热情也是必然的。陶瓷雕塑,它的创作中心在于动手能力和对陶土的理解和运用,[这尤其需要精力和创造力]。(2)
创作陶瓷雕塑使艺术家与这种可塑性材料有亲密的肢体接触, 这种接触激发艺术家去探究自我,这是艺术家与材料的互动。艺术家在陶土中留有自己的手印-艺术家身体的印记 -是即刻呈现的。这是一种感觉层面和精神层面的对话,它能够立即让人感觉到自我的存在。在触碰陶土的那一瞬间,艺术家就开始投入到将自然内在的力量与自我深刻连接起来的过程。由此看来,鸿韦对自塑像的探究与他的作品的材料物质是息息相关的。鸿韦对自塑像的研究以及与之相关的艺术家作为本体的研究深深源于现代艺术理论的知识结构和艺术自主性的概念。
自主性的概念是现代艺术社会史的一部分。在19世纪中晚期,在欧洲社会的结构系统由于工业革命的影响而发生深刻变革的时候,独立的个体的思想行为观念也开始在早期现代主义艺术家的群体中传播开来。各个领域的艺术家们开始注重他们自身的经验和情感。公共场所变成了为调查而设的公共讨论会空间。艺术家不再束缚于教堂或宫廷的赞助, 而是在崛起的中产阶级中寻找新的观众。虽然,艺术家仍然依赖于消费者和收藏家的支持,但他们为独立于政治、神话和宗教束缚的赞助人提供艺术品,这为艺术家带来了一种自由。(3)
自主性的观点已经深入人心。 在欧洲和美国贯穿整个20世纪的中心现象就是艺术家被视为英雄和梦想家,他们在崛起并强化着他们的自主性。在21世纪,个人主义思想和艺术思想是艺术全球化的中心。艺术家的自传已然成为评论话语的重要依据。
虽然,艺术家创作自塑像并不是现代史特有的现象,但它已成为通往备受崇尚的个人主义的方式之一。居斯塔夫·库尔贝在1845年创作的自画像 《The Desperate Man》是艺术家表达对自我心理路程细微地、自主地探究的经典之作。文森特·梵高创作了大量的表现艺术家深入探索自我肖像的传奇作品。埃贡·席勒, 爱德华·蒙克,彼埃尔·博纳尔和毕加索,这些知名的现代主义艺术家均创作了大量的自画像。在最近的年代,自画像艺术家佛里达·卡罗、安迪·沃霍尔,大卫·霍克尼和辛蒂·雪曼将种族、民族和性别的问题带到了自画像中,使艺术家对个人身份的探究变得更为强烈和紧张。
美国,作为崇尚和培养个人主义的中心国家,深深地影响着全球的艺术和艺术家。美国文化和艺术的影响渗透整个世界,成为全球艺术创作的主流。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来自不同文化的艺术家为美国当代艺术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的艺术品和多样的民族文化视角。在美国生活、工作、展示以及学习的艺术家们代表着不同民族丰富的文化,他们深深影响着美国的艺术。如今,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在美国短暂或长久的发展,艺术家对自我的探究有了多重文化视野的维度。
中国的艺术史并不颂扬那些独立于传统之外的、独立自主的艺术家们。虽然,山水画和书法的创作一直是艺术家个人精神和心灵的写照,但它们与那些压抑原创性的、正统的道义和原则是有着密切联系的。尽管自塑像在中国的艺术史中并不是陌生的艺术类型,但直到近代,艺术家在自塑像中的主体性仍被压抑着。
作为当代艺术和生活的写照,鸿韦通过陶瓷这种素材对自塑像的探究正如一座桥梁-连接着东西方的文化、以及连接悠久的传统与此时此刻的艺术文化。诚然,鸿韦在美国的学习让自塑像成为他艺术创造的中心,但是,他对陶艺的研究可追溯到具有千年之久的中国陶瓷史。China, 这个词本身就有陶瓷之源的意思。研究中国的陶瓷艺术,必须能够同时深刻理解和欣赏它精湛的技术与璀璨的审美价值。
鸿韦的作品也清晰地体现着中国绘画和书法艺术的传统。鸿韦赋予自塑像的创作过程以一种源于中国审美趣味的特殊的感觉,例如宋朝那些与诗词相映的文人画一般凝聚着艺术家的情感。在很大程度上,中国的文人画的主旨是艺术家的内心情感。(4)鸿韦的作品蕴涵了一种精神和情感,这种精神和情感并不呈现在肖像的表象中,而是存在于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他的自塑像深深地体现了作为内容载体的陶瓷媒介的哲学意义。这种表现手法不讲求形体上的相似,而是追求精神上的呼应。自我即主体,但正如中国水墨画那样,主体也同时是流动和变化着的,这种变化存在于艺术家的手、身体与物质之间互动的艺术创作过程。这种体力劳作持续地贯穿在鸿韦艺术创作的始终,并且赋予他正在创作的自塑像以一种深沉的意义。
鸿韦的大型雕塑《沉思的重量#6》体现了他高强度的体力劳作和严肃的自我思考。这件作品由35个 手工制作的自塑像组成,尺寸为386 x 183 x 257厘米。这些不同大小的头像罗列成五个竖直的塔形圆柱 。这件作品暗含的多层次的意义反映了鸿韦与中华民族文化的深刻的联系和他敏感、自省的天性。它使人联想到个体融入集体的概念。
《沉思的重量#6》的结构安排让人回忆起布朗库西的作品《无穷柱》,这个作品是布朗库西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罗马尼亚的英雄而创作的由三个部分组成的纪念碑的一部分。从鸿韦的作品中能看到现代艺术史的痕迹,能读出艺术家对雕塑这种艺术形式的深刻的、有条理性的见解。这种层层叠加的形式极富想像力,它似乎在暗示着一种无限扩张的人口数量,而个人只是其中的一个个体。然而,这一独特的个体诗意地、精神地诠释和反映着整体。在这组自塑像中,双眼是闭合的,好似在沉思一般。这种静穆、沉思的气息贯穿这组作品,混乱中深藏着秩序。层层累积的结构似乎暗含着一种能解放也能束缚个体生活的社会系统。这件作品所呈现的唯美的姿态类似于象征着佛教的中国传统的宝塔结构,但也同时具有与中国文化历史相联系的普世的、现世的符号。
正如上文提到的,鸿韦对素材的运用在于他个体与材料的接触。但他对材料的掌控也集中在作为材料和场所的陶土。通过陶土,鸿韦将与土地作为人类家园相关的比喻与西方基督教神话-人类物质身体的起源-联系在一起。这件作品的束状塔型的结构进一步被排列为水平的装置,恰如风景一般。我们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承载人类经历的三个元素-人像、建筑和风景。此外,我们从鸿韦的雕塑中目睹了一种转变的过程-湿润粘稠的陶土经过火炼、烧制而成为坚石的转变。这种与自塑像本身相呼应的蜕变暗示着个体生命的升华-个体在为解决生命中的各种困惑而做出的内心和与外部的挣扎后,获得了启蒙和超越。陶瓷艺术象征着挣扎以及挣扎之后的自我更新,烧制的实验记录了陶瓷艺术这一真实的特性。雕塑传达了有关精神永恒不朽的人类的集体意识。通过将陶瓷与雕塑完美的结合,鸿韦的艺术得到了普世的认可和回应。
《沉思的重量#6》显然是鸿韦的主要作品。虽然《沉默的力量》略逊一筹,但意义深远。他那安静的、内省的状态尤其引人入胜。他有一种无以名状的重量感和凝聚力,但一只手托着略微倾斜的头和那双微闭的双眼捕捉到了无法触及的思想和精神。鸿韦对材料的娴熟运用给予作品一种生命的活力。他似乎在轻微地呼吸着。在陶瓷表面的釉以及开裂的纹理,暗示着艺术家在艺术创作过程中所经历的磨练、紧张、矛盾以及压力。这件作品跨越物质与地域,将此时此刻与历史被压缩在一起。《沉默的力量》似乎是悬于立体空间的一幅绘画作品那般有流动感和亲近感。 这让人想起了19世纪晚期意大利雕塑家梅德托•罗索(MedardoRosso)用蜡和石膏创作的介于绘画与雕塑之间的作品。从这幅作品中,也能看到奥古斯特罗丹的痕迹。鸿韦的作品兼具19世纪晚期的经典艺术与20世纪早期艺术的特点,这无疑说明了他所接受的广博的教育。在中央美术学院中,他深受西方传统学院派人物画像和雕塑的影响。但是,不同于传统的人物雕塑,鸿韦自塑像的独特、精美之处在于它是从内部形成的。也就是说,他的雕塑作品是空心的并且围绕内部体积来向外扩展空间。自塑像所体现的艺术家的自主性似乎是从内部的某个地方确立的。这揭示了一种神秘的质地,它挑战了或者将要挑战雕塑材料的不透光程度和重量的真实情况。
鸿韦在以陶瓷雕塑为中心的艺术生涯的起点。他有着高超的技艺、有对陶艺传统和人物雕塑的惊人的专注力,有着对人性的脆弱的敏感,对脆弱背后的诗意有着独特的悟性。他对艺术和人生的深刻的理解和领悟让他的作品处于历史的经典杰作中,也让他站在了中国当代陶艺的前沿。目前中国的陶瓷作品充斥着一种自我陶醉式的、追求繁琐细 节的风气,与此不同,鸿韦的作品表现了一种严肃思考的深度和对宏大目标坚定不移的气魄。虽然,自塑像可以被理解为艺术家自恋的一种形式,但是鸿韦对自我有着强烈的、深刻的解读能力,他丝毫没有渴望别人的注视,也不追求肤浅的、流于表面的东西。
在中国,21世纪对艺术来说是充满活力的、无规则限制的时代:这为艺术家的创作提供了一个理想的环境。但在这样的时代中,人们几乎无法对艺术有清晰的辨别力。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需要承载着一种文化批判。而大部分的作品通常很肤浅,浮夸奇妙的作品似乎很适合西方和国际的消费者的口味。但有些作品令人倍感清爽,它们体现了艺术家渊博的知识和对艺术素材的深刻的理解和领悟,也体现艺术家拒绝陈腐思想的艺术直觉。
鸿韦的作品强烈地将新个人主义的观点囊括其中。他的自塑像向我们揭示了与古老中国背道而驰的思想:中国经典的传统绘画和书法艺术以及西方学院派的现代主义。陶艺扮演着历史和传统的角色,同时还是实体和景观,赋予某一处所以个性化的外延——该处所在人类和大地的广袤远景中持之以恒地存在。站在鸿韦的作品面前,我们会有一种谦逊感,我们深刻地感觉到他远离大众趋势、无所畏惧的坚持他个人主义的执着。
作者简介/
温·海格比是国际著名的陶艺家,教育家。他是美国阿尔弗雷德大学纽约州立陶瓷学院艺术设计学院陶艺系的教授和罗伯特·特纳陶艺基金会主席,阿尔弗雷德艺术博物馆馆长, 并出任陶艺系主任。海格比是陶艺界公认的权威人士,海格比是上海大学和景德镇陶瓷学院的荣誉教授,也是中央美术学院的特邀教授。2004年,他成为景德镇的荣誉市民。他是美国国家陶瓷艺术教育协会的荣誉会员,缅因州黑斯塔克高山工艺学校的荣誉董事会成员,瑞士日内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
参考目录:
1.James Hall, The Self-Portrait: A Cultural History, 2014, Thames and Hudson Ltd, London.
2.Conversations with Hongwei Li.
3. The Social History of Art: Models and Concepts, Art Since 1900, Hal foster, Rosalind Krauss, Yve-Alain Bois, Benjamin H. D. Buchloh, Thames and Hudson, New York, NY, 2004
4. James Cahill, Three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Painting, 1997, 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 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