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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伊晴


平衡的寓言


作者 / 李伊晴

加利福尼亚大学艺术史博士


瓷与不锈钢,两个来自不同时代的材料在《平衡的寓言》中自然、完美地呈现一种对话的姿态---瓷模糊地映照不锈钢,不锈钢清晰地反射瓷。在互相映照之下,这两种材料暗含的时间跨度被缩短了。椭圆形的瓷体与不锈钢纵向罗列,由长短不一的瓷柱连接和装置,因而形状、色泽、材质不同的球体可以腾跃在空间中,颇有一番节奏感。若我们自上向下看,这组作品的几何结构会更明显。数个指向不同方向的椭圆体由一个竖直的中心轴串联,最后由长方体不锈钢底座将这些近似分散的椭圆体稳稳地固定,中心轴与底座形散神聚似的将这些半球体集合在一起。


但这组抽象雕塑作品与西方的几何体雕塑从形体和内容方面都有本质的不同。当代抽象雕塑以不锈钢铸造的几何体(三角体、长方体等)组合的形式居多。这是西方目前普遍流行的雕塑形式,这也已经成为中国比较常见的公共雕塑形式。但是,这种形式的抽象雕塑放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未免显得突兀。第一,几何形的抽象雕塑的基础是西方的抽象绘画。它属于20世纪初以蒙德里安、康定斯基代表的抽象绘画的立体形式,即,它有着自己的艺术根基。而东方的绘画与雕塑并没有这样的传统。所以,这种棱角分明的几何抽象雕塑与中国审美传统中讲究的“和则美”大相径庭。第二,西方抽象艺术的哲学基础是以黑格尔、叔本华等为代表的西方现代美学理论,这种美学理论不是从感觉层面上谈艺术,而是强调艺术的哲学性思考。同时,它强调人的精神高于自然。抽象是个人对自然规律的探索与表达。这一点与东方艺术中“寄情于山水”“天人合一”的思想又不同。所以,抽象的几何雕塑能够遍布美国城市,这是因为它有着自己的艺术、哲学基础,因此符合西方的审美习惯。但这种形式如果在中国,那么就显得突兀。


鸿韦显然不满足于这种西方式的几何雕塑。鸿韦虽然在美国接受教育,又在美国创作十余年。但是,难得的是他并没有迷失在以市场为主导的当代艺术的形式中。抽象艺术的灵魂是艺术家思想的表现,而非某种情绪的表达。鸿韦的抽象雕塑表现的是植根于自己文化的思想。鸿韦自幼学习书法,这使他对形的把握尤其精准。在形的方面,《平衡的寓言》没有棱角分明、生硬的几何体组合,而是以方中有圆,圆中有方的形体为主。这种形体让整组作品具有东方哲学中“和”的气息。同时,由于中心轴与底座的装置作品,这些朝向不同方向的形体并没有打破作品整体的结构感,因为整组作品轮廓圆润但足够挺拔。这组作品虽然没有人的形体在其中,但它有东方人的气质在里面。东方讲究为人谦和,切忌锋芒毕露;同时要有所秉持,外圆内方。西方式的几何抽象从形的构造来讲,显然与东方的这种文化有所冲突。在这个系列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鸿韦受到西方抽象艺术的影响,大胆地将陶艺、雕塑、装置结合。但最终他的作品形式是由他的东方文化来实现的。


这引起我们对如何学习西方、如何进行文化融合这一类问题的深思。这是我们进入后现代以来无法回避的问题。在这一方面,鸿韦的艺术创作是“始于形式、终于内容”的,即我们要对当代的艺术形式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但我们要表达的内容一定是自己独特的。作品类似一个文本,其语言是世界性的、共通性的,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现代性的表现。但文本内容应该是根植于自身文化的,这是后现代文化对我们提出的要求。

 

       这组作品给予观者的不仅仅是抽象形式的审美。对抽象艺术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思想。在这组作品中,瓷与不锈钢的文化隐喻以及二者之间产生的互动为观者提供了看待自我与世界的不同的方式:不锈钢以光鲜亮丽的表面清晰地映射当代人日益透明的生命状态,它随时提醒观者此时此刻的景观,这给予观者强烈的现实感;瓷的表面同样具有光泽,但观者在其表面看到的是模糊的自我,同时瓷的文化意义将观者带到一个遥远的、远离现实的过去。同时,不锈钢与瓷上下罗立的雕塑形式中相互映照—不锈钢表面反射瓷,瓷表面映照不锈钢。这组作品(客体)对观者(主体)产生的是对历史、自我与现实两种不同的心绪。两种材料的文化意义与装置的形式使这件作品同时具有可解读的三种关系:观者与瓷映照出的模糊的世界—主体与回忆;观者与不锈钢照射出的清晰的世界—主体与现实;以及瓷与不锈钢相互映照的景象—回忆与现实之间的动态关系。这三种关系隐喻了我们的生活状态—我们一直生活在回忆与当下之间。


艺术家将瓷与不锈钢结合在一起,看似很大胆、冒险。但是这种想法在鸿韦对瓷的数十年的研究中已经开始萌芽。上世纪60年代美国的陶瓷革命显然对鸿韦有深刻的影响。这让鸿韦对陶瓷的理解不仅停留在艺术材料层面上,而是将陶瓷作为主体来研究。对鸿韦来说,陶瓷不是实用物品的材料,而是一个有着自我生命循环的主体:瓷来源于泥土,经过艺术家之手成为泥土之上的、独立于自然的、灌有人文精神的艺术品,但最终破碎后仍要回归于土地。在瓷的生命阶段,唯有经过人之手才会达到其生命的顶峰。这种对材料的感悟并不是偶然性的,这是艺术家十余年与陶、瓷接触的结果。


在“挪用主义”盛行的今天,这种亲力亲为的反复试验似乎是费力不讨好的方式。但作为雕塑家,鸿韦对陶瓷材料的理解是影响他最终作品生命的深度与广度。从各地选取原料来调整釉彩的配方,这让鸿韦对瓷的质感有很深的体会,在烧窑过程对温度的精准控制,这让他对瓷的温性有独特的把握。正是这种日积月累的、点点滴滴的感悟,才能让艺术家对这种材料有着至深的理解。正因为有至深的理解,才影响艺术家对材料塑造可能性地无限的想象。所以,鸿韦能将瓷与不锈钢结合,看似出乎意料,但就他的长期实验过程而言,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平衡的寓言》系列作品中,瓷与不锈钢简洁、历炼的质感通过装置的形式完美的呈现。这组作品是艺术家高度控制材料的表现:瓷的釉彩是鸿韦实验十余年的结果;瓷与不锈钢的连接处完美、不露痕迹;整组装置线条简明清晰。可以说,这个系列作品是鸿韦追求艺术上的完美的体现。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对立的因素在这件作品中达到完美的平衡:具有历史文化隐喻的瓷与当代艺术材料不锈钢;具有实用传统的陶艺与非实用的雕塑;自由散乱的椭圆体与中规中矩的底座等等。我以为平衡这个概念在《平衡的寓言》中会达到完美因而也会结束在这组作品中。但是鸿韦对平衡的理解并没有停止于完美。在最后一次与鸿韦的谈话中,我获知他将要把这个系列继续做下去:他要将自己长久以来创作的那些极致完美的陶瓷打碎,用碎片进行再创作!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家的探索之路由追求完美到突破完美。不破不立,在突破、否定中寻求一种平衡。关于平衡,鸿韦将会在新的创作中给予新的阐释。对于观者而言,我们在欣赏完美、平衡的作品同时,期待它破碎、自我否定之后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