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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 · 毛瑞


李鸿韦:卓越的创新艺术家

 

  作者 / 罗伯特 · 毛瑞

    哈佛大学艺术史系教授 

  哈佛艺术博物馆亚洲部主任

 

 

        作为最高水准的陶艺家和卓越的雕塑家,李鸿韦因其高度创新的釉料以及陶瓷和不锈钢相结合的雕塑而享誉国际。他的陶瓷釉料因开创性的新颜色和局部形成结晶从而创造出对比色彩的装饰而受到赞誉。李先生不仅在掌控结晶结构形成的数量和大小方面取得了成功,而且在对好似叶子和花朵形状的控制方面,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李先生独特的作品为当代雕塑开辟了新的方向。


        大约15年前,我在纽约艺术博览会上第一次接触到李鸿韦的作品。陈列中的饰有银杏叶形状的洒金孔雀蓝花瓶,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 撇开它的美不谈,这只花瓶让我看到了当代中国陶瓷艺术的高水平,并激发了我一直延续至今的兴趣。

 

        我是一名经过专业训练的中国艺术史学家。 虽然现在退休了,但我的职业是博物馆策展人,领导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该部门拥有大量东亚艺术藏品。尽管最初专注于中国画,但在过去的45年里,我一直专注于中国陶瓷,为收藏家提供专业建议、收集博物馆藏品、组织展览和出版该领域的书籍。

 

        很久以前,作为一名本科生,我主修艺术史、中世纪人文科学以及法语和文学。之后我打算在法国哥特式建筑和雕塑方面完成我的研究生工作。然而,在 1967 年毕业后,我立即加入了美国和平队,并被派往韩国。在接下来的2年里,我在首尔大学教英语。在那些年里,我在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学习了韩国的雕塑、绘画和陶瓷。多亏一位大学教授的介绍,我认识了时任博物馆馆长金载元博士(1909-1990),他热心地向我介绍了韩国艺术的基础知识。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国陶瓷深深地吸引了我——尤其是高丽时代(918-1392 年)的经典青瓷。我最终决定离开欧洲中世纪艺术领域,转向亚洲艺术。 因此,50多年来,陶瓷对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事实上,我早年接触韩国艺术改变了我的学习重心,甚至改变了我的职业生涯。

 

        尽管我最初对韩国艺术感兴趣,但我在研究生院(1969-1975)学习了中国艺术,专攻中国画,还学习了亚洲陶瓷课程,阅读了大量关于中国陶瓷历史的书籍,并在博物馆中尽我所能地考查了尽可能多的作品 。作为研究生学习的一部分,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度过了2年(1975-1977),从事中国艺术研究,并担任策展助理和翻译。台北故宫博物院现在是前皇家藏品的所在地,是世界上最大的中国绘画和陶瓷宝库之一。 在那里的2年间,我目睹并研究了许多中国陶瓷的杰作,从宋代(960-1279)的单色釉炻器到明代(1368-1644)的青花瓷到清代(1644-1911)精美的珐琅瓷器。回到美国后,我在哈佛艺术博物馆担任亚洲艺术助理策展人(1977-1980),然后在纽约亚洲协会担任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三世夫妇收藏的策展人(1980-1986)。 1986年底,我回到哈佛艺术博物馆,担任Alan J. Dworsky中国艺术策展人和亚洲艺术部主任,直到2013年退休。哈佛和洛克菲勒的藏品都以中国陶瓷见长。在我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每天都有机会接触和研究精美的陶瓷藏品。

 

        我花了一些篇幅详细介绍了我自己的专业背景,来说明我的经验和对中国陶瓷的长期参与,包括与世界上几个伟大收藏的联系。

 

        几年前在纽约看到李鸿韦的洒金孔雀蓝瓷器展出之前,我深信当代中国陶瓷绝大部分都停留在过去。可以说,基本上都是模仿宋代的单色瓷,明代的青花或者清代的珐琅瓷,但都没有在实质上提高陶瓷制作或者说创作的工艺。然而,当我看到李鸿韦的洒金孔雀蓝花瓶时,我知道我之前的想法是错误的:李鸿韦可以与最优秀、最具创新精神的中国传统陶艺家同台竞技。

 

        我从那个黄釉花瓶了解到,李先生的陶艺并不是重在复制中国过去的传统陶艺,而是在中国传统陶艺的基础上向前更进一步,它们属于完全不同的境界。高度的创新和令人惊叹的美丽,李先生的作品从技术层面推进了陶艺的进程。

 

         早在公元前 1500 年,中国陶工就开始制作炻器,可见中国早期的技术实力。他们在唐代(618-907 年)的8世纪或9世纪发明了白瓷,为后来的陶瓷传统奠定了基础,不仅为中国,而且为世界。随着对高温烧制陶瓷坯体的稳定掌握,无论是炻器还是瓷器,陶工们都面临着创造美丽的釉色和引入适当的装饰技术来美化他们的陶瓷的挑战。

 

        从汉代(公元前 206 年 - 公元 220 年)到宋代(960-1279 年)的千年间,中国陶工发明、创造和完善了青瓷釉——那些由于包含少量氧化铁混合物,烧制成熟后呈现淡蓝绿色的高温釉。这些陶工还掌握了无色透明釉,并将这种釉料涂在瓷器和其他白色器皿上。他们还试验了棕色和黑色釉,这是通过在釉浆中添加比用于青瓷的比例略高的氧化铁来实现的 。

 

        在掌握了炻器和瓷器的生产并完善了透明釉、影青釉和黑釉之后,中国陶工专注于扩展他们的装饰技艺。他们首先用切割和雕刻的设计来装饰他们的陶瓷。到北宋(960-1127)晚期,他们开始使用模具在碗和其他开口器皿的内部压印装饰。他们还学会了在磁州窑瓷器中看到的那样,在化妆土上绘制棕色和黑色的釉下图案。就像他们尝试泼釉一样,在烧制前通过在釉的局部区域撒上铜屑,从而在不透明的天蓝色釉中形成淡紫色的晕染,这些都在钧窑器皿中可见。

 

        在元代(1279-1368)和明代(1368-1644)两个朝代,景德镇——江西省东北部的城市,后来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瓷都。那里的陶工掌握了装饰瓷器的艺术,他们使用宋代先辈开创的刷釉方法,但用钴代替早期使用的含氧化铁的棕色和黑色的化妆土,用釉下钴蓝大胆地设计装饰瓷器,并最终生产出了青花瓷。

 

         一千年来,陶瓷的主要装饰工艺仅限于在坯体上切割或雕刻图案,或者在施釉烧制之前,使用钴蓝色在陶瓷坯体上绘制图案进行装饰。在李先生对陶艺的贡献之前,最后一次伟大创新发生在大约 500 年前的中国明代,即所谓的釉上彩的发展。在这种工艺中, 是用色彩鲜艳的低温釉在已经高温烧过的瓷器表面绘制图案,之后再次烧制,但第二次烧制仅熔化低温釉。所谓的“釉上彩”,它们的颜色在较低的温度成熟,并将其融合在现有的已经高温烧过的釉的表面。

 

         到了明代晚期,釉上彩已经取代青花瓷成为首选瓷器。釉下彩的颜色仅限于蓝色(来自钴)、红色(来自铜)和棕色(来自氧化铁)。与之相比,釉上彩烧制出的颜色更加丰富。因釉上彩扩展了颜色的范围,从而吸引了公众对其与日俱增的热爱。此外,它还促进了模仿纸上和丝绸上绘画作为瓷器装饰的创作,这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公众的赞誉。清代陶工不仅完善并进一步扩大了彩瓷颜色的范围,而且创造出更加复杂精致的设计。他们的努力在 18 世纪的珐琅瓷器中达到顶峰,这无疑是有史以来最精美的瓷器,尤其是那些被称为古月轩的宫廷瓷器。釉上彩装饰的发明和完善是中国陶瓷在20世纪结晶釉出现之前的最后一次重大技术创新。李先生对陶瓷技术进步的独特贡献是引入了控制结晶釉中结晶结构的大小、形状和数量的方法,更不用说由此产生的结晶结构的品质了。因此,他的贡献包括陶瓷技术和美学价值两个方面。

 

        20世纪,詹姆斯 ž 拉维拉(James Lovera ,1920-2015) 以及奥托 ž 纳兹勒(Otto Natzler, 1908-2007)和格塔德 ž 纳兹勒(Gertrud Natzler,1908-1971) 夫妇团队在扩大釉色范围和肌理方面取得了成功,但没有尝试新的装饰技术。相比之下,李先生不仅推出了新的釉色,而且在控制结晶釉中结晶结构的大小、形状、数量和质量方面取得了成功,从而大大提高了陶瓷技术。

 

        在釉料方面,李先生的新颜色包括他的黄色釉,他称之为“洒金孔雀蓝釉”,他的灰绿色釉,名为“泼墨韵痕釉”,他的鸽灰色釉,称为“冬日晨雾釉”,以及他的“杂色草莓红釉”。 这些釉料的非凡之处在于它们都是高温釉。虽然中国陶工在宋代完善了青瓷青釉,并在明清时期创造了高温铜红色釉,例如15世纪初所谓的“祭红釉” 和17、18世纪所谓的“牛血釉里红釉”或“郎窑红釉”——它们的黄色、紫红色、淡绿色和翠绿色釉料是低温釉上彩,涂在已经烧制过的瓷器表面,然后在较低的温度下再次烧制以熔化其装饰性的釉料,使它们的颜色成熟,并将它们融合到釉面。

 

        除了釉中的结晶结构,李先生还成功地在其釉色中引入了色彩变化,最终烧成的釉色可能因位置而异,有时较浅,有时较深,有时带有其他颜色的倾向。如“杂色草莓红釉”中所见,它的颜色变化丰富,同时还带有红晕的玫瑰色和淡紫色,呈现出独特的窑变效果。李先生将其釉色的晕染变化比喻为宋代钧窑瓷器的效果。

 

        通过实验和化学研究,尤其是陶瓷和釉料化学,李鸿韦用一种传统的釉料色剂——铜来制造新的釉料颜色。中国陶工在东汉时代( 25-220 )首次使用铜来生产低温、含铅、深绿色釉料,并将其涂在砖红色陶器上。到了元代(1279-1368 ),陶工们了解到,如果在还原气氛中烧制,釉下铜瓷器上的图案会成熟为草莓红色,从而产生所谓的釉下红,或釉里红。出于同样的原因,如果在还原气氛中烧制,用铜着色的瓷器釉成熟后会出现明亮的草莓红色,正如前面提到的祭红釉和牛血红釉那样。如果在氧化气氛中烧制,用铜着色的高温釉也可以成熟为浅绿色或灰绿色,正如李先生的“泼墨韵痕釉”。由于难以获得所需的颜色,李先生的前辈们——中国古代的陶工很少利用铜去获得绿色。这种铜绿釉表面上类似于青瓷釉,虽然颜色不尽相同,但真正的青瓷釉是用氧化铁作为着色剂得到的,而铜绿釉要难得多。此外,如果在适当的窑炉气氛中烧制,铜还可以产生灰色,如李先生的“冬日晨雾釉”。 中国传统的陶工并不有意地烧制灰釉,但少数元代和明代早期的釉里红瓷器,因烧成时窑内气氛的变化在釉料烧制成熟后罕见地获得了灰色的装饰效果。

 

        通过引入新的釉色,并成功控制结晶釉中结晶结构的大小、形状、数量和品质,李先生为陶瓷技术的进步做出了重大贡献,创造了不在釉下、不在釉上,而是在釉本身的装饰效果。这些都是对陶艺的重大贡献,也是陶瓷技术的重大突破之一。在装饰技术领域,李鸿韦在陶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的名字将列入为数不多的为陶瓷艺术贡献新的装饰技术的陶艺家名单。

 

        简而言之,李鸿韦跻身于世界上最成熟的当代艺术家之列,在中国、西方和世界各地都备受推崇。他的陶瓷不仅在技术上有所成就,甚至可以说,它们上升到了技术卓越的最高级别。凭借其新的颜色,尤其是在釉色中控制炉火纯青的结晶装饰元素,他的陶瓷展现出非凡的创新,拾起并推动沉睡了几个世纪的创造力传统。最重要的是,他的瓷器和他的瓷与不锈钢相结合的雕塑令人赏心悦目,叹为观止。如果将陶瓷杰作定义为代表创造力、精湛技艺和美学价值完美结合的烧制瓷土作品,那么,李鸿韦的作品,无论是他的瓷器还是他的雕塑,都是杰作。对全世界来说,他都是一位卓越的艺术家。

 



 

 作者简介/

 

       罗伯特·毛瑞 (Robert D. Mowry) 曾多年担任哈佛艺术博物馆中国艺术策展人和亚洲艺术部主任,以及哈佛大学艺术史系教授。作为中国艺术专家,他还在韩国艺术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在该领域发表文章,并为哈佛艺术博物馆韩国绘画和陶瓷作品的收藏做出了重要贡献。1980 年至 1986 年,他担任纽约亚洲协会约翰·D·洛克菲勒三世夫妇藏品的创始策展人。他最著名的出版物《兔毫釉、玳瑁釉和鹧鸪斑釉:中国褐釉和黑釉陶瓷,400–1400》是 1995 年展览的目录,该展览开创了对中国褐釉和黑釉陶瓷的学术研究。自2013年从哈佛大学退休后,他一直担任佳士得中国和韩国艺术高级顾问。 他主要在纽约佳士得工作,同时也负责伦敦、巴黎和香港佳士得亚洲艺术,从事研究、发表学术文章,并为佳士得的专业人员举办继续教育研讨会。